7/08/2004

图书馆的诱惑

图书馆的诱惑
在许多电影中,主角会选择图书馆高大拥挤的书架作为交流的场所。从斑驳灰暗的书脊缝隙中穿透一些眼神总是令人躲闪不及,而低沉的对话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深厚的哲学意味甚至于掩盖了书籍所能渗透出来的那些气息。背景中的读者往往默不作声而丧失了在观众印象中的座位。然而,那些人却多半不会在乎一个电影镜头而争执什么,图书馆的座位显然是更大的诱惑,他们的沉默无疑是最好的说明。

一直以来,图书馆是我认为的仓库。可是仓库的隐喻并非仓储。与此相反,更为可能的答案是流动性。经济学家梅纳德·凯恩斯在他著名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中解释了所谓“流动性偏好”的概念而颠覆了古典利息论。在那些巨大的因密闭而散发着混浊气味的地方,阳光终年不经,而之所以人们把货物集中的真实目的是更有效率的分发。在缺乏后现代的任何网络连接的情况下,每个人的书房无疑是书籍流动的最大限制,图书馆的出现旨在打破这一限制,或者实现某种社会范围的补充。私人收藏至今值得炫耀只是因为这些珍贵的东西在更大限度上满足了拥有者的占有欲,占有欲之于流动、分享甚至自由贸易这些看来美妙的词汇意味着并不愉快的终结。流动性往往是自我实现的。正如微小的扰动会带来整个水面的波纹,在开始出现的甚至在后来看来有些可怜的少量的藏书只能创造有限的流动性,而在藏书流动的过程中,分享的精神和阅读本身的诱惑在鼓动社会中潜藏的暗流,慈善的捐赠、社会的重视、甚至不断扩大的读者群所带来的额外收入都在为流动性的更大化补充资本。图书馆于此获得了一种公众的偏好,而这种偏好正如人们出于种种心理分析层面的动机而具有的持有更多货币(现金,宏观经济学意义的流动性)的偏好一样,是出于图书馆固有的“仓库”性质所与生俱来而难以剥离的。这种偏好也构成一种诱惑。

因此,图书馆没能在我这里获得如同有些人感受颇深的那种神圣感。除去一些源于建筑物本身的威严感之外(这往往也是由于图书馆是一座必须占有大量空间的“仓库”),走进图书馆,我往往同时产生了一种穷尽的野心。在人类漫长的阅读史上,古代中国的“破万卷书”和卡尔·马克思的逐架阅读都似乎与我的心理有同样的根源。这种野心瞬间把朝圣的荣耀降格为平等的对话。在浩荡的编目和令人窒息的书架中间,漫不经心的翻阅和挑选往往是毫无目的的。相对于那些急匆匆的手里拿着长长的列表的借阅者,我丝毫没有他们的目的性和使命感。数次向巨库的定向搜索都无功而返,我发现对话并不需要预先定好的主题,而解除了限制的漫谈却能在不经意间摩擦出偶然。阅读本身是一种偶然,因为阅读之先你往往并不清楚未来发生的种种,而真正的阅读产生的乐趣正是这些你不曾预料的词语和感觉。那些不断以更新的列表来定期取书的读客多半会在多年之后厌倦,他们索取的行为在心中虚构了一个知识的神,在索取中他们在试图挑战神的权威和渊博;只有少数人成功了,他们却被神吸纳为自己的一部分;大多数在不断的挑战中忘记这个神,因为他们发现对话的乐趣远比顶礼膜拜大得多。
图书馆又在这里获得“公共空间”的称号。古罗马的浴池和后来传遍西方时间的市民广场曾经在不同时期以这样的功能成为人们生活的部分。每个来访者不同程度上的和图书馆的平等传递成为所有来访者之间的不寻常的平等关系。共同的诉求、渴望和面对图书馆诱惑的脆弱是他们可以结成这种平等关系的基础。一直以来,民主政体试图在不平等的关系中间架构制衡来达到稳定的力量结构,而缺乏共同利益基础(个人的自我实现显然是诡辩,个人价值的个体差异难以契合)的制衡却往往以暴力或非暴力的混乱而结束。图书馆尽管适用范围更小,却能够以群体性的强制沉默来接近和谐。

对于个人而言,图书馆的座位无疑是充满各种诱惑的。在这其中,安全感是我会选择的第一条。如果排除很少出现的电影拍摄场景的话(事实上我还从未遇见),那么图书馆一定是人类行为最为一致和有序的地方。在你的周围,所有人做同样的事情:阅读。而安全感就是从个体和群体的一致性中获得的。获得安全感的感觉是最为美妙的,你不必担心任何突如其来的打断和干扰,即便来询问的人也会问那些令人向往的知识。你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嘴角淌出一丝口水的酣睡者在做着一个同样具有思辩色彩的梦,尽管那也有可能是一个关于她手中的关于命运的小说的梦境……
在图书馆的座位上,写满了静默:一种令人肃然起敬却也毫无疑问的静默,一种高于生命本身的追问的静默,一种思考的别种形式——也可能是最好的形式。在无数个热爱知识和真理的人那里,生命在知识面前如此渺小,而只有对生命本身的怀疑、阐释、强调和批判才是伟大的和至高无上的。难以解释的问题不断的出现,张大的嘴发不出声音,这是最富有戏剧化的场景,却也是图书馆永恒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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