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2006

政治有限,风月无边

政治有限,风月无边
顾思齐
  

玩物以怀旧,怀旧以见志,文化浪子和政治遗民合于一身,使他们成为清初社会双重的边缘人。
  
前篇专栏《且从青楼看青史》谈及明末余怀的《板桥杂记》,不免意有未尽。当明清改朝换代之际,余怀以一介布衣而成遗民,寓亡国之痛于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板桥杂记》寥寥数卷,其心事触目可见:“予作《忆江南》词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又云:“……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故国已非,人事无常,怀古之意还要加上伤逝之情,更增感慨。这实在不仅是一册满楼红袖招的情场回忆录。
  
王老贵忱先生是文献学家和钱币学家,也是收藏家,在这些方面自是广州有一无二的人物,承他告知香港某氏藏有《板桥杂记》钞本一种,此前未见著录。此钞本最特别之处是书名并不作《板桥杂记》,而作《金陵旧梦唐土名妓传》──假设这是原始的书名,则显然更表现出作者的遗民心事,金陵(南京)是明初帝都,称“旧梦”者,怀恋前朝也(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岱的“梦忆”和“梦寻”两书);称“唐土”者,更是以亡国之民自居,即现代所谓“心灵流亡”之意。此钞本原为近世诗人黄节旧藏,其题跋称:“……知此本为原稿原名,以其书钱牧斋、书阉儿阮大铖,皆《杂记》所改削者。”如果黄氏的考订不误,则当是由于原书名公然怀念旧社会,与当时满人的新政治相抵触,故刊刻时不能不改以平淡无奇的《板桥杂记》命名。
  
黄裳先生说:“余淡心著作与金陵的关系,始于《板桥杂记》,终于《戊申看花诗》。”余怀《看花诗自序》云:“古人不得志于时,必寓意于一物。如嵇叔夜之于琴,刘伯伦、陶元亮之于酒,桓子野之于笛,米元章之于石,陆鸿渐之于茶,皆是也。予之于花,亦寓意耳。”借用余怀这番话,正可以形容他的《板桥杂记》──余怀之于风花雪月,亦寓意耳!
  
其实又何仅余怀?亡国弃民的心事大抵如此。张岱的《陶庵梦忆》追述声色犬马,李渔的《闲情偶寄》大话吃喝玩乐,其实多少都与《板桥杂记》一般,情怀深处莫不透出一层沉痛的底色,可谓玩物而见志。
  
尤值得留意的是,《闲情偶寄》正由余怀作序:“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踮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独是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读李子之书,又未免见猎心喜也。”他与李渔,可谓气味相投,都是深谙“生活的艺术”者。在文化观念上,他们的“玩物”是对理学和名教主流思想的反动;在历史观念上,他们的“见志”又是对满清政治现实的抵制。玩物以怀旧,怀旧以见志,文化浪子和政治遗民合于一身,使他们成为清初社会双重的边缘人。
  
幸好,庙堂之外,还有江湖。那毕竟是古典的帝国时代,组织形式和传播技术都不足以维持20世纪式的政治压迫,异族的专制王朝也只能有效控制出仕的官僚,无法彻底取消遗民知识分子的思想空间。政治有限,风月无边,不能承受政治之重,犹可享受生活之轻。张岱之于旧梦,李渔之于闲情,余怀之于艳史,既是寄托,也是逃避。关键就在于他们还能逃避,还能在宫廷主旋律之外留下不绝如缕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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