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4/2005

一种特立独行的纪念

王小波不是民族英烈或政治领袖,他是一位平民英雄,他提供的思考方式,捍卫的生命趣味,坚守的人格底线,只有当其成为我们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时,才能凸现其意义。我们会纪念一种飞翔的姿态吗?所以,不必纪念飞鸟,对飞鸟最好的纪念——如果坚持要用“纪念”的话,就是争取和它一起飞翔,而不是把飞鸟制成标本,再唏嘘感叹一番。
在王小波先生辞世八周年之际,我意外地听说,有人开始以类似纪念劳模或英烈的世俗化方式,着手纪念这位作家。一本名叫《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王小波画传》的书出版了,与之配套的是,一个名叫“王小波生平遗迹展”的展览开幕了。该展览据说除在北京进行,还要以巡回方式在上海、广州等地高校展开。
《王小波画传》过去出版过,副标题是“81个瞬间”,不知新出版的这本书有何异样之处和异质之美。身为一名读者,我是有权嘀咕一声的,因为两书书名中不仅都有“王小波画传”五个字,编者中也都出现了同一个人:李银河博士。考虑到五年前我曾以相当热烈的语言评论过《王小波画传》(我写了一篇《思想者的形貌》),我因此略生尴尬之感,想必也算正常。我难免会想:难不成我过去评论的,竟是一本伪书?而让我抱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的精神对这本也许无甚新意的新书再评论一回,好像又太犟倔了些,与王小波先生不懈追求的“有趣”之道,也明显不符。
坦率地说,即使“王小波生平遗迹展”就在我家对门进行,我也不愿把两条腿踱进去。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我只能再坦率一回:对王小波先生,我历来是不惜谬托一下知己的,我自以为非常了解他。简单地说,他倡导的东西我无一反对,他反对的东西,我暂时也没找到商榷的理由。我几乎无需抱着向他学习的态度,就能自如地和他走在一起,就像一只小鸭子无需学习就能走出标准的鸭步而非鸡步一样。区别仅仅在于,小鸭走得不如老鸭那么利落罢了。在我这双扫兴的眼睛看来,王小波未必希望我进入他的私生活领地,他穿几码的鞋?用什么品牌的牙膏?电脑内存有多少兆?喜欢听哪位作曲家的音乐?他都认为不关我的事。——也确实不关我的事,正如我的鞋子是几码,他也不会有兴趣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如果有读者觉得我这么说过于臭美了,我只能表示遗憾,因为我知道的是,王小波本人绝不会认为我臭美。事实上这里的“我”,也是可以换成任何一个“你”或“他”的。王小波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平民立场和平等意识,从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有何特别,也拒绝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在我看来,如果对王小波够了解的话,那么,把他当平民看待,当成“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看待,就是对他最大的理解和尊重。王小波对自由的渴望,是以对平等的捍卫为前提的。“对个人而言,没有这两样东西(指平等和自由),不仅谈不上成就,而且会活得像一只猪。”他这么说过。
对于喜欢王小波的人,亦即那些血气上与他相通的人,那些按李银河的说法可以将王小波理解成一种“接头暗号”的人,视王小波为精神上的哥们,就是最正常的事。他是一名作家,对作家其实是无所谓纪念不纪念的,读他的书而不是抚摸他用过的写字台,永远是最好的方式。我读《红楼梦》时,未必存有纪念曹雪芹的意思,但在我读得津津有味之时,“纪念”二字已内嵌其中,甚至可忽略不计了。王小波的文章我经常读,王小波的思考方式,我甚至觉得已经像血液一样在我体内周流,那么,我有必要郑重其事地纪念自己的血液吗?纪念难免是一种固化,纪念总让人想起青铜的质地,而对血液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任其流动,不粘不滞,周流无碍。
除了固化的纪念,世上还有一种纪念,它的方式是溶化。“溶化”是一种更不着痕迹因而也更为坚定的纪念。王小波不是民族英烈或政治领袖,他是一位平民英雄,他提供的思考方式,捍卫的生命趣味,坚守的人格底线,只有当其成为我们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时,才能凸现其意义。我们会纪念一种飞翔的姿态吗?所以,不必纪念飞鸟,对飞鸟最好的纪念——如果坚持要用“纪念”的话,就是争取和它一起飞翔,而不是把飞鸟制成标本,再唏嘘感叹一番。再说,纪念一位特立独行的人,方式上也该特立独行一些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毕竟,渴望以“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态度了解心目中的偶像,永远是一种人之常情,对此我兴许不该多嘴。

转自文汇读书周报 周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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