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006

遭到背弃和打压的大学生存之本:学术自由

文/肖雪慧  

对于大学这样的知识共同体来说,学术自由是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在这个产生和传播知识的地方,学术自由坚持的研究和教学无禁区、对各种思想无偏袒,一方面鼓励了新思想、新知识的出现,另一方面为不同的思想在平等论辩中呈现自己的真理性提供了条件。有学术自由,创造力的源头活水就能得到保护;学术自由遭遏制、打击或否定,必是创造力源泉的枯竭。而承受创造力枯竭后果的,决不只是大学。

耶鲁大学校长巴特·嘉马特有两句名言:“大学教育乃是一个社会的心脏”,“教书工作乃是大学教育的关键中心”。可是,能够充当社会心脏的是独立的而非听命的大学教育,能够支撑大学教育在社会中心脏地位的教学是符合知识探索和创新规律的教学——即,由大学传统的学术自由来保障的而非处处受干涉和掣肘的教学。如果说,丢失了独立而依附权势的大学教育不配作社会的心脏,那么,缺乏学术自由、受制于权力或其他外部压力的教学不仅因丧失知识创新和传播的能力而无力支撑大学教育在社会的心脏地位,而且会使教育沦为反教育。

学术自由如此重要,在我国却命运多舛,曾长期遭受严厉打击而销声匿迹,如今虽然少有人公开否定学术自由,可地位十分边缘——其实,说边缘不准确,真实情况是,学术自由仍被当成防范对象,受到排斥和变相否定。前不久北大党委书记在答记者问时就宣称“课堂是培养社会主义事业合格建设者和可靠接班人的课堂”,“在课堂讲授上是有禁区的……不能把探索过程中尚不成熟的东西拿到课堂中来”。这番话公开否定了教育的中立性和教师教学的自由。

然而,包含在学术自由之内的教育中立性是知识和思想发展的前提。中立性意味着通过教育不是要告诉学生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而是帮助学生开发智慧,使学生获得辨析能力、创新能力、批判、反思能力,能够独立看待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通过独立的精神探索选择和确立自己的信念。而教师们根据自己的研究进行教学,各抒己见,则可以为学生打开广阔的思维空间,使学生时时面对多种观念的并存和冲突。这对师生都很具挑战性。然而,那位书记的讲话表明他仍然把大学视为政治及意识形态阵地和工具。只不过,对大学的这种认知并非只属于该书记的个人见解,这其实是以往长期拿大学当阵地和工具而相沿成习的政治功利主义治校方略,也是对当下真实教育政策的表达。

只要继续把大学政治功利化,把规定学生信什么不信什么当目标而要大学继续充当统一思想场所,就不会有真正的学术自由。实际上,学术自由在我国受到的钳制无处不在。教育行政部门垄断学位授予的审批权,掌控课程设置、根据意识形态偏好指定设置某些课程,插手大学的教材选用甚至直接指定教材,等等,都对学术自由构成根本性钳制;而大学内部鼓励告密,越来越多大学在教室安装的电子眼把教学全程置于行政监控下,更收缩了思想、学术的空间。师生不能在自由对话和自由交流中逼近真实、发展知识。这已经构成对我们民族智慧资源的严重摧残。危害不仅在此,更在于,把政治功利主义灌注到大学教育中,让大学承载与其批判性创造性发展知识的使命相悖的统一思想功能,注定要对独立思想抱猜忌、敌视态度,注定要排斥能激发思考力的和有持久智力价值的内容,拒斥对任何现成观念和体系进行批判性反思和比较的理性精神,而且注定要扭曲人的精神、败坏人的心志。对此,笔者六年前在《教育:必要的乌托邦》一文中有过剖析:“政治功利主义直接关涉教学内容这个要害问题。特殊的政治需要,哪怕不那么自私,也有着使人思想划一的倾向和囿于一时之功利的倾向,所以天然地具有排斥那些使人视界开阔、目光远大、灵魂丰满的东西,天然地排斥批判性、创造性思维,排斥与此密切相联的无私的好奇心,知识上的冒险意识和反独断的探索精神。如果这种需要本来就自私,那么,狭隘就会成为一种必要,根据需要来掩盖、歪曲、篡改历史或社会真相也会成为一种必要”。可叹,这情形还在继续。一系列旨在灌输的课程,本质上带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偏执,并且充满空洞废话。它们传递一种懒惰而愚蠢的思想惯性,这种惯性使许多人到了不讲套话蠢话就不会开口说话的地步。尤其严重的是,一种建立在强迫性遗忘历史、歪曲和伪造现实基础上的观念长期通过从初等到高等学校的讲台系统地灌输给学生。持续灌输使学生装了满脑袋的偏见和极端思想,却对人类共同的价值原则不是一无所知,就是抱先入为主之见。近年来,在国与国、民族与民族关系上,充满仇恨的极端主义情绪和狂热表现在众多大学生中成了无意识的条件反射,正是这种精神催眠加偏执教育之“功效”的不幸证明。

大学的系列灌输性课程,除了强制灌输早已对现实失去解释力的学说,还有一大特点,即,对政治权势人物的言论作微言大义的过度阐释和延伸。这就在训练气质性的独断和盲从以及教学生习惯于言辞与现实的背离的同时,让学生领略和练习如何投机、如何趋附权势。人们对现在大学生中很常见的投机表现和玩世不恭有很多批评,但问题表现在学生身上,根子却在塑造这种病态人格的教育和整个社会环境上。

缺乏学术自由,大学的教育无力提供合理的知识结构和符合现代文明的精神框架,却以偏见和谎言影响学生,导致对事物扭曲、变形的判断和自身精神的沉沦。这样的教育对广大学生来说,本质上是一种欺骗。

对教师来说,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渗透最深的社科、人文领域,诚实的研究和教学处处受阻、举步维艰。而相关部门滥用纳税人的钱,设立具强烈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偏袒性的课题,附着在这类课题上诸如职称、金钱等一干好处的诱惑与独立、求真必得时时面对的不公甚至险境形成鲜明对照,使教师群体发生了可悲的蜕变。一部分人加入了合谋构造伪现实的行列,源源不断炮制出来的所谓学术论文,不过是政策的阐释和宣传,是在重大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上指鹿为马,是对无由辩护、不可辩护的作辩护……;还有为数众多的人充当精神窃贼,干抄袭剽窃的勾当。所有这些不仅与学术毫不相干,而且是对学术精神的彻底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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